第19章

  谢青崖漫不经心地顺着骏马的鬃毛,泰然自若,余光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太子的动静。
  侍从禀告完毕,便又退了下去。太子则沉吟了片刻,才转身过来,面上重又堆出春风般的笑意,语气轻快,仿佛是被臣子劝服放弃御驾亲征的帝王:“也好,明日便有劳十七郎冲锋陷阵了,且待你赢回那柄玉如意,东宫为你摆宴庆贺。”
  谢青崖闻言微侧过头望向太子,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
  接着,便又闻太子道:“中书舍人篡改诏书一案有了些眉目,十七郎不若一道去大理寺瞧瞧?”
  王永泰查案的效率向来中规中矩,原本以为此案尚须些时日才能水落石出,不曾想今日便有了进展。
  谢青崖同太子一道乘马车自东宫往大理寺去,途中二人信口聊些朝廷之事,很有君臣和乐的样子。
  待马车抵达大理寺,一掀车帘便见王永泰已然在衙门口候着了,恭恭敬敬地迎他们入内。
  大理寺大牢在外名声远震,也不算浪得虚名。一行人踏入阴暗潮湿的巷道,扑面而来的霉味儿和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让人忍不住皱眉。
  太子脚步略有些急促,越过王永泰,走在前面。
  王永泰落下几步,也不追,转而扭过头面向其后的谢青崖,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他压低声音道:“谢将军要如何处置荣五郎?荣家人已然在前堂喝茶了。您可真会给下官出难题,这手上好些案子还没了结,下官哪来功夫再处置此事?”
  谢青崖瞥他两眼,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道:“依律法处置便是。”
  王永泰瞪眼,正欲再劝几句之时,一行人已然行至关押中书舍人的牢房。
  牢房内,狱卒正铺开拟好的证词文书,按着张舍人的肩,让他画押。那张舍人却迟迟未动,鲜血淋漓的手指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费劲地握成了拳。
  狱卒正头疼,见上峰至,赶忙道:“大人,罪犯不肯画押。”
  王永泰闻言,脑仁隐隐作痛。他扯过那张证词文书,飞快地扫了一眼,尔后望向张舍人,眉心褶皱堆叠,问:“原是你亲口承认的,为何又不肯画押?”
  那张舍人恍若未闻,埋着头一动不动。
  太子脸色一沉,让王永泰将证词文书呈上来。
  谢青崖在一旁静观其变,薄唇抿成一线。
  王永泰见太子面色难看,不由心跟着下沉,转头冲着牢房厉声喝问:“说!到底是不是靖安公主指使你篡改诏书?”
  谢青崖猛地捏紧了拳心,死死盯着牢房中苟延残喘的男人。
  “这可是连坐亲族的死罪,你可想清楚了。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如此行事,老实交代幕后之人,尚有挽救你家小性命的余地。”王永泰一面小心翼翼地觑着太子的脸色,一面对张舍人半是威胁半是游说,“前线粮草补给关乎数万将士的性命,你一个小小的舍人吃了豹子胆在诏书上动手脚?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良久,张舍人仰起满是污秽却依旧难掩清秀的面庞,目光穿过铁柱网,环顾了一圈面前之人,忽然咧嘴轻笑起来:“公主怎么会去害荣家军?荣家可是她的母族。”
  王永泰闻言脑子嗡嗡作响,脸上松垮的肉微微颤抖,咬牙问:“那到底是谁?”
  张舍人垂眸似是沉思了片刻,抬手抹了把脸,牵动铁链哗啦作响,脸上也沾染了不少血污,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可怖。他扬了扬下巴,指向面沉如水的太子。
  四下一片死寂,半晌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接着,又见牢房中人忽然正襟危坐起来,缓缓俯下身对着太子磕了个头:“还望殿下保全罪臣的家小。”
  太子瞠目,将手中证词捏成了纸团,使劲往地上掷去。那纸团却在半空中犹豫不决,轻飘飘地落了地。
  太子一把扣住王永泰的肩膀,将人往前一推,下令:“重审!”言罢拂袖而去。
  王永泰险些瘫软倒地,被谢青崖从身后扶了一把,站直了,又听他在耳旁低声道:“太子殿下要的是真相,可不是屈打成招的胡话。”
  ……
  翌日京郊格外热闹,午时刚过便有富丽马车来来往往,至未时,京中大半权贵纷至沓来。
  天潢贵胄和服紫的文武重臣坐在最上首,吐蕃使臣也被请入上席。
  谢青崖一手持球仗,一手牵着汗血宝马入场,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引得四周看台之上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一面侧头与陆勇分析战略计划,一面盯着四周的动向。吐蕃使团之中派出来的前锋便是那日入殿觐见的次仁赞,不可小觑。
  陆勇连连点头应是,顺着上峰的视线望过去,却发现他所瞧的并非次仁赞,而是上首仅剩的空座。那个位置紧挨着齐王和秦王,所坐之人不做他想。
  “公主今日不来吗?”他没忍住问出口。难不成公主近来连连遭到打压,心灰意冷,连今日这种场合也不露面了?
  谢青崖没作声,低头束紧骑装的袖口。
  有陆勇这般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一眨眼的功夫,再望过去,上首空座的案几之上原本摆放着的果盘便不见了踪影。
  太子拿着果盘亲自送至幸安公主的桌案上,笑道:“为兄记得五妹最喜欢这无籽的提子。”
  未等幸安公主收下他的好意,宦官尖细高亢的嗓音响彻云霄——
  “陛下驾到!”
  众人哗啦啦起身叩拜,待得皇帝一声“平身”落下,有人大着胆子往上首瞧了一眼,才发现皇帝身边伴驾的靖安公主。
  太子行礼起身后一抬眼,便见赵嘉容跟在太元帝身侧,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
  她身穿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粉黛不施,神情平和,却依旧不减慑人的气势,叫人不敢直视。
  第24章
  场内寂静一片,唯余骏马嘶鸣之音,直至皇帝于最上首的宝座上落了座,抬手挥袖宣告了马球赛的开始,四下这才重又活泛起来。
  两方人马纷纷入场,一方着赤红色骑装,一方着宝蓝色骑装,在偌大的球场内阵营分明。
  吐蕃队打头之人便是使团之首的次仁赞,其后数十人各个身手矫健,利落地翻身上马,跟随前锋策马入场,队形整齐,呈细长的三角之形,迅速窜入场中央,如一柄宝蓝色的长矛,一下子划破了场内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氛围,率先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紧接着,马蹄声骤起,一抹赤红映入眼帘,大梁队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迸发出灼人的光芒,呈方形列队入场,不甘示弱,紧追而上,彻底点燃了场内紧张的气氛。
  看台上的官民们在大梁队入场的那一刹,骤然间响起热烈的欢呼声,鼓舞人心。
  为首之人被投以最热切的目光,一时间万众瞩目,光彩耀人。
  赵嘉容在皇帝下首、太子旁侧落座后,也跟随场内众人的视线,抬眼将目光投向大梁队的先锋。
  只见场中央那团火焰尖端,谢青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半举着球仗,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气宇轩昂,木簪束发压不住他眉眼间凌厉的傲气,火红的骑装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姿,玄色皂靴踩在马镫上,蓄势待发,如拉满弓弦的箭矢,箭镞泛着锐利而夺目的光。
  此刻他便是这场上最耀眼之人,一举一动皆牵动众人的心弦。
  哨声响起,马球腾飞,两队人马迅速展开了激烈的比赛。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直瞧得人眼花缭乱。
  赵嘉容目光紧锁着场内策马纵腾、击鞠运球的谢青崖,望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勾。
  那抹浅淡的笑意被身侧的太子瞥见了,引得太子阴阳怪气地发问:“三妹莫非对谢十七念念不忘?”
  她收回目光,笑意在如玉的脸颊上晕开,斜睨了太子一眼:“十七郎风姿不逊当年,如此美色当前,我不瞧他瞧谁?皇兄今日怎么不上场?难不成那年输给了谢十七,便再不肯打马球了?”
  太子咬牙:“怪道公主府养的狗一个赛一个地牙尖嘴利,原是得了三妹真传。”
  “怎么?张舍人还是不肯招?”赵嘉容垂眸抿了口茶,似是好意提醒,“皇兄秉公办案,可不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太子闻言,轻嗤了一声,余光觑了眼上首正专心致志看比赛的皇帝,压低声音道:“他肯不肯招有何要紧?真相是什么又有何要紧?父皇既将此案全权交予我来办,便是要让三妹狠狠栽个跟头。”
  赵嘉容目光重又投向战况焦灼的马球场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皇兄言之有理。”
  她话音刚落,场内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进了!是秦王!”
  她轻挑眉,定睛一瞧,只见大梁队阵营之中同样身着赤红骑装的秦王赵嘉宥此刻仍保持着挥杆而起的姿势。他适才接下了谢青崖传过去的马球,抓准时机,迅速踅身挥杆,将球击入吐蕃队的球门。
  场内不少人和公主一样,适才视线全给了前锋谢青崖,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年轻的秦王也在马球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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