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脱险

  西侧货栈深处,。楼朝赋背靠冰冷的货船的米仓舱壁,佩刀横于膝上。舱板缝隙漏进的微光中,可见粉尘飞舞,窗外人影幢幢,包围圈如收网的绞索越缩越紧。
  透过米仓上的小窗,男人清晰可见外面的包围圈,一股懊恼的情绪油然而生,男人低沉道:“不知道那批锦缎是哪位商家的货,只怕要亏损不少。”
  下船那一刻,脱力感就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楼朝赋强撑精神,给坠云喂了一把草料,安抚了一会儿,索性将马交给了张阿源照顾,便独自握着剑下了船;坠云自他十六岁上战场便陪着他,一路走来无数刀山火海,按照他的计划,再过两年是要将坠云好好将养在马场安度下半生,谁知这马儿和他一样的性子,去哪儿都跟着他,他这才带着自己老伙计来了南塘;接下来的路危机四伏,楼朝赋是如何也不肯再让坠云跟着自己,只可惜他虽然安顿好了坠云,又给这锦缎商人添了大麻烦。
  那些布帛看着就巧夺天工,只怕要耗费工人不少心力,一匹匹布帛背后恐怕都是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家庭,可还是因为他一人……
  楼朝赋没想到那两粒药会失效的这么快,下了船一股令人熟悉的脱力感瞬间席卷了他,紧接着便是净润四肢百骸的剧烈痛意,这痛几乎让他站不住身子,可还没等他缓过神,他就敏锐发现了一批混迹在商贩里紧紧盯着他的杀手。
  边躲边藏的途中到底还是伤了百姓的货物,敌人那一剑直冲他咽喉,若不是那箱货替他挡了一剑,估计这会儿被一剑封喉滚到江里的就不是布帛而是他了,也正是因为那箱布帛滚落江里,码头才乱了起来给他逃生的机会。
  只可惜,对方是奔着就地解决他来的,乔装成百姓的伏兵实在多,即使手还有残力抵抗,楼朝赋也不敢轻易拔剑,只伤了百姓营生的货物已叫他愧疚万分,若再伤到无辜百姓性命,那才真是天大的罪过,抱着这样的念头,楼朝赋忍耐着如跗骨之蛆般的剧痛一路躲躲闪闪,只是在躲过第叁次围剿时,他还是因为体力不济,被一把弯刀划破他左臂。
  战场上面对的远比这场追杀可怕,但也锻炼出了他的应变能力,弯刀隔开布帛的一瞬楼朝赋借力倒地,抓起满地黄豆撒向敌人,趁着追兵滑倒的间隙,猛地撞破某商号侧门,跌入这间米仓得以喘息片刻。黑暗中,他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搜查声,其中还夹杂着巡检司特有的铜哨声,这一声声将官匪勾结的真相几乎赤裸的摊开在他眼前。
  楼朝赋嗤笑一声,利落地从里衣下摆撕下一块白布。鲜血自肩头剑伤汩汩涌出,他却连眉峰都未动分毫。只见他将布条绕过伤处,齿咬一端,右手灵活地打了个结,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昏暗的光线下,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眼底却燃着桀骜的火焰。
  “可惜啊,”他拭去唇边血渍,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我楼朝赋的命,向来硬得很。”布结勒紧时他闷哼一声,随即又低笑起来,仿佛在笑这仓皇处境,也笑那些人的不自量力。
  “有伤者落水啦!快来人——!”
  清亮的女声猝然撕裂了码头的喧嚣。正持剑隐于门后的楼朝赋心神一凛,几乎是同时,劈砍内锁的利刃也骤然一顿。
  就在方才,那夺命的砍凿声几乎已贴在耳畔。他背靠仓壁,掌心紧握剑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气息压得极低,只待木锁破开的刹那做最后一搏。可门外那声惊呼响起后,砍锁的声响竟停了。
  紧接着,那女声又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讶异,穿透仓板清晰地传来:“咦?那、那落水的……怎像是位穿着官服的大人?!”
  门外脚步杂沓,呼喝与奔跑声迅速转向江边。楼朝赋凝神细听,那一直在劈砍的动静果然消失了。
  仓外,崔元徵混在仓皇奔走的人群边缘,目光却牢牢锁着那叁个已逼近米仓正门、作苦力打扮的刀手。她心念电转,方才那两声叫喊虽引开了部分搜查者的注意,但这叁人显然不为所动,仍执刀欲破门。
  她悄然退至一堆鼓胀的米袋后,捏着鼻子,将声线逼出更尖锐惶恐的颤音,朝着人群最密集处嘶喊:“是楼大人!是上京来的楼大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楼”字一出,效果立竿见影。那叁名刀手动作猛地一滞,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竟真的弃了仓门,转身便朝水边奔去。
  机不可失!
  崔元徵不再犹豫,趁着众人视线与水声纷乱的间隙,矮身疾步绕向米仓侧后,那里有一处极隐蔽的窄门,是货船为防海盗袭击而设的暗道,若非常年与船运打交道的行家绝不会知晓。女孩对准门板下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猛力一踹,“咔哒”一声轻响,看似严实的木板向内弹开一道缝隙。她毫不迟疑,侧身便挤了进去。
  仓内昏暗,弥漫着谷物陈腐的气味与浓重的灰尘。她刚踉跄站稳,昏昧的光线里,她撞进一双亮得骇人、布满血丝与杀意的眼眸。而那眼眸之下,是一柄映着仓外漏进微光、泛着森森寒意的长剑剑尖。
  “你可是楼——”崔元徵试探的轻唤还未落定,暗处骤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哽咽:“音音!”
  楼朝赋蜷在米袋夹缝中,肋下伤口渗出的血渍在粗布上洇开深色痕迹。他本已握紧佩刀准备殊死一搏,却在看清逆光而立的身影时浑身剧震,少女鬓发散乱,裙裾沾满尘灰,可那双映着仓外微光的眼睛,分明是他脑海里那个人。无数情绪如潮水般冲垮他的理智,楼朝赋难以置信她竟现身险境,惊恐追兵波及于她,更狼狈于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被她瞧见。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间,那句脱口而出的“音音”已泄露了所有克制。
  崔元徵忽视了心头的异样,眸光微动,快步上前迎到男人身前。女孩毫不犹豫得以用冰凉的手指径直探入他染血的掌心:“楼家哥哥,暗道已清,跟我走。”感受到男人指尖的颤抖,崔元徵用力收紧手指,语速快而稳,“余话容后细说。”
  楼朝赋任由女孩牵引着钻入米袋阵中。
  黑暗中,崔元徵如游鱼般灵巧穿梭,对舱板暗格了如指掌的模样俨然个中行家。这一刻,崔元徵突然有些庆幸,她从未想过幼时与崔愍琰在商船玩耍的记忆竟能在此刻化作生路,短暂的失神过去,女孩指尖抚过某处凹陷时,猛地推开一道隐蔽窄门,霉湿气息扑面而来。
  身后追兵的呼喝渐近,她反手合拢门板,低声解释:“此船结构与我们家商船的结构相同,南侧出口有我的人接应,且躲在这片刻待追兵离去,我们便可安全,眼下他们找不过来,你不必担心。”
  逼仄暗道里,两人呼吸交缠,听着女孩温言细语的安慰楼朝赋一时失神踉跄半步,伤口突地撞上舱壁,疼得他不慎闷哼出声。崔元徵立即驻足,摸索着撕下内衬衣摆迅速折迭缠住了他汩汩渗血的压伤处。当女孩微凉指尖无意擦过他颈侧皮肤时,楼朝赋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绷紧脊背,黑暗中除了二人交迭的隐忍呼吸声,便是灼烧如烙铁般通红的男人的耳朵,可触及崔元徵瘦小的坚定背影,楼朝赋发现自己那颗紧绷的心好像突然被撬开了一刻小小的口子,连日来的强撑的遮掩的软弱好像一下就泄了出来,想着,男人下意识握紧了对方拽着自己的那只手。
  柔软娇小却透着叫他惊心动魄的暖意……
  当二人从船底暗门脱出时,绘夏的惊呼与崔帷长剑出鞘的锐响同时响起。侍卫长一把将崔元徵护在身后,剑尖直指楼朝赋:“姑娘可安好?”绘夏则红着眼眶用湿帕擦拭她脸上的污迹,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帕子。
  崔元徵轻笑推开他们,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楼朝赋。夕阳余晖为两人镀上金边,她扬起沾着麦壳的脸颊,语调轻快如释重负:“是楼大人。虚惊一场,我们回家。”
  夜色已深,筑园内一片沉寂,唯有檐下铁马偶尔被夜风拨动,发出泠泠清响。崔元徵拥衾而坐,白日里码头混乱的喧嚣、刀光剑影的寒意,似乎还残留在肌肤之上。她缓缓自锦被中探出身,伸出白日里被那人紧紧握住的手腕——月光透过窗纱,淡淡地照在那片隐约浮现的、淡青色的淤痕上。
  指痕清晰,力道……好像也未散尽?
  崔元徵静静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处肌肤,虽触感微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与颤抖。白日里仓皇之际,他握得那样紧,紧到骨节发白,紧到几乎忘了分寸。
  原来,那般杀伐果断、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楼侍郎,也会害怕。
  这个认知,并未让崔元徵觉得他软弱,反倒像是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心中某些坚硬的隔阂。恐惧并不可耻,尤其是对在意之事的恐惧。他怕死吗?或许,但怕死可耻吗?未必。
  “看来,”崔元徵对着虚空,极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裹着夜色的凉,也带着一丝了然的微温,“楼大人……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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